谷雨时节

　　我来到梦里江南

　　与一身翠绿旗袍的阿囡相对而坐

　　她苍白脸儿

　　且绣一对鸳鸯

　　且拿凤眼细觑铺外行人

　　而我绣一巾文字

　　飞针走线低徊浅酌

　　任混沌时光里的往生往世

　　卧住一枕醉里的清绮

　　今夜，我来了，我将枕着乌镇的流水入眠。

　　疏朗月光下，挂着美人历的杂货铺里，巷弄人家的一切生活片断都依旧细腻鲜活，经过消化的对照尤其显得美好而热烈。

　　握一盏花雕，凭栏浅酌。临河木窗外挂着一串串大红的灯笼，眼前这条窄窄的河道被两岸人家包裹得窈窕玲珑，且借着灯光着了一身跳跃着金属质感的黑色晚礼服，如此招摇，如此暧昧，又如此的摄人魂魄！让人不由就想起红尘、落花一类的词语。拢在月色中的小桥流水怕是上演了无数幕小生红颜的凄婉故事吧？这样的冥想让人浮想连翩。而这样的月色，绝对地只宜浅啜，不宜沉醉。一醉，怕会坠入无边的缱绻红尘。

　　坐在桥栏上，微闭醺眼，想象自己是个盲人，用广纳的听觉感应宇宙间这一方天地的夏虫欢鸣，感应吴侬软语，感应这蛰伏的静夜；用手触摸栏石，凹凸的纹理、风霜的雕琢使得一种迥别于水乡妖娆的苍桑感倏然从指间划过。

　　江南的乌镇是多面的，老妪的苍桑和妇人的妖娥被和谐地共存于她身上，用灵秀、妖娆、宁静、冶艳来形容都不足以表达她的特质。如此，身为江南人士的金庸大侠笔下会出现童姥姥一类的人物也就不难理解了。

　　信步走回那行人阑跚的幽深巷道，从透着暗光的蝴蝶门和雕花细格窗外暗暗窥视这乌镇原汁原味的寻常人家。还是一样的木板屋，铺面还是一色画了圈、编了号的上闩木栅门，偶尔从将掩未掩的门外可看到一盆洗净晾干的拖鞋、一篮浆壳子布做鞋面的碎布头。一只大猫懒洋洋地蹲在条凳上，一会儿，可能觉得不逮劲，又无声无息地跳下来，复趴到另一张椅子上去。这巷弄里的一切都消没声息地，跟在时间后面缓缓而行。只有那放着轻声的电视和慢悠悠生怕扰到主人的风扇在明白告诉你，这是现在的乌镇，而不是矛盾笔下那个林家阿囡正闹着脾气的乌镇，然而，它们都是一样的真实，一样的翼图无争。

　　在这样教人沉醉的月色中，心里不由有些好奇，暴露在阳光之下的乌镇人家，会否还是这样有滋有味？

　　第二天早早的阳光马上就回给了我答案——

　　掂一块桂花糕且行且停，近处青瓦椽楹，远处篷船流水。对岸哪家小孩儿尿床了，小媳妇一床棉絮晾在下了格棂的宽扇窗上；这边阁楼里探出半个身子，是位老汉，正不紧不慢地拾瓦捡漏。他们习惯了游人“咔嚓、咔嚓”的照相声，将自己的肖像毫无保留地融入到这片风景中，依旧从容地做事，从容地过活。

　　此时，我愿做一个有缘人，与这江南的风物结缘，哪怕是短暂的相聚，而后长久的别离，就象——在巷道里偶遇的那位阿嫂。

　　到达乌镇时，我们向这位阿嫂打听景点，阿嫂就象同村久居的熟人般，透着亲切的笑，带领我们走过长长的一条巷道。隔夜，我们重又相逢，在另一条幽幽的巷道。阿嫂与我们同时发出“咦——”的一声，然后，灿烂地笑着，相互问候：“你好啊——”，那情形，分明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彼时，在一方清静的月光下，一种感动在空气中氤氲。人生旅途中，你遇到的每一位过客，可能今生再无相见之日，但，就象在乌镇相识的这位阿嫂，叫你不得不相信，相逢即是有缘。无数个记忆片断象电影胶片一样构成人一生的历程，某一天，当流连于风景的你成了他人眼中的风景时，你就永远占有了他头脑中的一隅，那么，谁能说存在于他人的记忆中不是一件最最美好的事情呢？

　　在拾级、下阶的流连中，在河水粼粼的闪烁中，我不觉就迷失了自己。这古老的乌镇呵，在静静的时光中，会不会正藏有一女子，着一身翠绿斜襟盘扣假毛葛驼绒旗袍，候着你来，然后“吱嘎”一声推开窗门，恰巧就与你撞个对眼？